2007年10月15日星期一

給詩的信,一:詩的功能

關於詩的功能是一還是眾,究竟哪樣才是詩的功能,這個問題,經過了很多年,人們仍然一直在探討。在中國,對於這個課題作出較完整思考,最早的是孔子。他在《論語‧陽貨》中說詩是可以用來「興」、「觀」、「群」、「怨」;更可以「邇之事父,遠之事君」,甚至「多識鳥獸草木之名」。除了興」,其餘各樣都與政治、教育有關,偏向實用,更確立日後儒家所謂「詩教」之說。當然,《論語》是講哲學、倫理,不是文學書;對詩的觀察,所採用的角度自然與文學家不同。而中國第一本的詩集《詩經》,其中《毛詩序》就說詩是「言志」:「詩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為志,發言為詩。情動于中,而形於言」。志,就是心中的點滴了,然後藉「言」將它「發」出來,用現在的話來說,就是表現。在西方,亞里士多德雖然是哲學家,但對詩這門玩意很有興趣,甚至可以說是「業餘發燒友」,還寫了世上第一部討論詩的著作《詩學》,不像他的老師柏拉圖,一見到詩就像遇上賊,一邊驅趕、一邊打罵。《詩學》中說詩是「描述可能發生的事」,是用來表達現實世界的本質與規律。這種說法,當然和他想探尋事物真理的哲學精神有關。

這樣一來,真是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。儒生會批評老外的亞里士多德只顧說道理;要知道上帝的歸上帝,凱撤的,不好意思,請歸凱撤。但亞里士多德也會不滿《毛詩序》的作者,若果只是表達自己的心思,隨便向天空喊幾句「我很空虛」、「我很悲哀」、「我很憤怒」不就更經濟?至於《毛詩序》的作者也許亦會對儒生只從政治大局著眼有點不滿;要識字、分別事物,坊間可是有字典、圖鑑供人所用,詩可是個人的東西。這樣,鬧到最後,大家仍然以自己有限的目光去懷疑別人,似乎誰也說服不了誰。而更糟糕的是,他們會將自己深信不疑的那一套標準,神經質的要求別人也跟著走,只能寫這樣、只能寫那樣,界線不容逾越,稍有不慎則永不超生;卻使本來愉快的創作變成另類的考試,久而久之,惡性循環,文字倒成為負資產。

關於詩的功能,眾說紛呈,就像翡冷翠有太多的大衛,身高形貌不一,看著看著倒有點頭暈了。但是大衛再多,他的父親也就只有一個。那麼詩呢?感到困惑的,不單是此時此地的我們,更有在另一個時空的有心人,對這問題,鍥而不捨。一九二○年代的俄國,因為政治氣候還算和暖,有一批研究者成立了「莫斯科語言學會」(Moscow Linguistic Circle)與及「歐伯亞滋:文學語言研究學社」(OPOJAZ),成員衆多,著名的包括雅各佈遜(Roman Jakobson)、佘格洛夫斯基(Viktor Shklvoskij)、愛森堡(Boris Ejxenbaum)等人,促成了「形式主義」(Formalism)這個學派的誕生。針對「詩的功能」這個問題,這批學者花費了極大心力,以研究語言與詩的關係為綱領,試圖理出一個頭緒。其中,以雅各佈遜的成果最大。他在《語言學與詩學》(Linguistics and Poetics)一文中嘗試回答這個問題。他認為,詩也是一種語言、一種說話的方式,所以他先以研究人類通過語言交流這個行為作立足點,然後將方法,舊瓶新酒,搬到詩去。根據他的考察,整個溝通行為中,涉及的元素,有六種,分別是發訊人(addresser)、收訊人(addressee)、訊息(message)、媒介(context)、渠道(contact)、代碼(code)。而這六個元素各自產生了不同的功能,放在詩,也就代表了詩的功能,分別對應為表現的(emotive)、認知的(conative)、詩意的(poetic)、接觸的(phatic)、指示的(referential)、形上的(metalingual)。當然,我們可以咎病他對詩的功能過於簡單或者複雜化,但是他從中揭示的道理卻值得我們細嚼,原來同一樣的東西可以有多種功能並存;在同一屋簷下,並不是「一言堂」的單一頻道,而是可以眾聲複調、多元並存。詩,以至文學,可以、甚至是理所當然,擁有種種不同的功能,可以「識鳥獸草木之名」,更可以「言志」。就像杜甫的《兵車行》,它的功能可以是通過征人的口述,控訴在上者不顧人民死活、連年征戰,嚴重破壞生產,「縱有健婦把鋤犁,禾生隴畝無東西」,為人民帶來苦難,「新鬼煩冤舊鬼哭」;亦可以用作紀錄唐代「開邊意未已」這段歷史;找個近一些的例子,西西的《可不可以說》,這一首詩,作者當然可以運用這種文體去反思生活的規範、諷刺社會的昧於因循。然而,前提是,雅各佈遜以至整個「形式主義」學派這樣告訴我們,一篇寫下來的文字,之所以成為詩,關鍵在於詩意的亦即美感的這個功能之發揮,超過其他並存的功能,從而潛移默化,領導、影響、改變其他元素,因此主宰了這篇文字的屬性。正因為這樣,西西的《可不可以說》才成為一首詩。所以看一張菜單,說它不是詩,不代表它全無詩意,而是在這裏,美感因素不是主人、不是團體裏的老大而已。反過來說,詩當然可以提供知識、諷刺社會、表現自己;但詩之為詩,它需要提供的卻比這些要更多一點,就是詩意、美感的發揮,以成就、完全了詩。當欠缺了這個基本因素,或者被其他因素蓋過、壓倒,寫下來的文字就不是詩,而是別的東西;不是在說那些文字的好壞褒貶,只是說它迷了路,它其實是屬於另一個天地。

二○○七年六月六日定稿

本文曾刊於六月十七日《成報》

3 則留言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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